温梨笙摸了摸自个有些热的耳朵, 说道:“你再讲一遍吧,我保证这次认真听。”
谢潇南想说什么,但话到了嘴边又没说, 只拿了一张全新的纸,又将刚才的话给她重新说了一遍。
这题其实并不难,加之谢潇南的解题思维很简单,并且考虑到温梨笙理解能力, 所以讲的更加浅显易懂,一遍讲完, 温梨笙也就懂了解法,计算了许久后得出了答案。
温梨笙从没有这样的感觉,好像整个大脑都通畅了一般,看着纸上演算题目的过程竟生出一种慢慢的成就感。
她从前没有解过这样的题,竟不知道看起来那么麻烦的题也能通过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出答案。
温梨笙举着纸, 上面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让她咧开嘴笑起来,唇红齿白的模样让人心生喜爱。
谢潇南道:“你只解了一道题。”
“哦对对,”温梨笙连忙拿出一张新纸,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:“下一题下一题。”
她对算术题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。
温梨笙拉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, 她自己都没察觉,然而谢潇南垂下眼眸看见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, 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挣开。
他看到自己手腕的骨节被温梨笙握住, 手掌里的热意贴着皮肤传来,她的手背也很白,是那种带着暖色的白, 与他冷玉一样的白略有区分。
温梨笙的腕镯是一日一换的,今日戴的是绿枝莲花镯,小巧的莲花一朵朵嵌在镯圈上, 栩栩如生。
“不如那只墨金。”谢潇南就这么突然说了一句。
“什么?”温梨笙摸不清头脑的问。
而后随着他的目光一落,就看到了自己的手,她这才意识到方才动作有些随意了,把手缩回来的同时,心尖一动:“世子是说那只墨金的镯子我戴着更好看吗?”
谢潇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,将她方才解的那道题拿到桌角放着,继而就听女夫子开始念第二道题。
温梨笙的左手指摸索了一下莲花镯,敛了神色开始听写下一题。
女夫子准备了七道题,这七题稳稳的把谢潇南和温梨笙的一上午时间给填满了。起初的题没什么难度,但越到后面题目的难度就越高,有时候谢潇南讲上两遍,温梨笙还是一知半解,只得麻烦谢潇南再讲。
做题的时候温梨笙脑子一团乱,倒不觉得有什么,不过后来才发觉这事十分考验谢潇南的耐心,有时候一道题谢潇南要用几种不同的办法给她讲解,就好比一张温梨笙吃不下的饼,被他掰碎了一点点的喂给她。
以温梨笙对他的了解,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,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给她讲题这件事上,他却表现出了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,即便是温梨笙怎么也听不懂,怎么也想不明白,他却只是皱皱眉头,并未说什么。
很久很久以后,温梨笙回想起这一日,颇为疑惑的问他当时为什么性情大变,对她这样有耐心。
谢潇南想起当年场景,弯着眼眸轻笑说:“你当时的模样太认真了,足够我用最大的耐性去对待。”
一上午的时间眨眼过去,放课钟敲响的时候,温梨笙才发觉时间竟然这么快,以前她从不曾觉得在书院的时间过得如此快。
把东西都收拾好之后,温梨笙与谢潇南在书院门口分别,回了温府。
接下来的几日,温梨笙习惯了去千山书院读书这件事,也不再想办法逃离,每回都背着自己的小书箱自觉的在钟声敲响之前去书院。
因先前与谢潇南做了约定,她每天都要抄写六篇书中的文章,所以课堂上基本没什么闲工夫。她这般乖巧的表现一下就引得众位夫子大吃一惊,想当初温梨笙在千山书院三天一小闹,五天一大闹的,搞得所有夫子对她都颇为头痛。
这次她回来,授课的夫子都害怕的不行,却没想到她突然改邪归正,且一连好几日都老老实实的,对于那些夫子来说,这完全就是一个大惊喜。
一天六篇文章,在每日下午的放课钟前交给谢潇南过目,唯一的要求就是字体整齐洁净,若是潦草难辨的话,会被他当场撕掉。
一连好几日的抄写,温梨笙感觉自己的性子都静了不少,有时候她在心中想着,或许这样抄久了,她还真能成为一个文静温婉的姑娘。
这样的话,她爹就不会整日念叨她,说她像山涧里的长毛野猴了
如此甚好!
温梨笙颇是满意的点点头,唇线拉出一个笑容,决定好好犒劳一下努力的自己,于是张口冲着前方大吼:“老板,六个蟹粉包子!!”
那老板对温梨笙很是熟识,笑着问:“大小姐今日怎么多加了两个?”
“犒赏自己的!”温梨笙觉得她多吃两个没什么问题,这包子也不算大,两口一个的。
捧着包子背着小书箱,温梨笙行过千山书院门口那尊高大的石像,她停步冲那石像抬手致意,像是在打招呼一般。
谢潇南刚下马车就见到这场景。
只见温梨笙一袭鹅黄色的细纱长裙,头顶左右绾着圆圆的丸子似的发包,垂下长至腰间的发辫,白净的耳垂挂着雪白的玉葫芦耳饰,走路的时候微微露出小巧的锦鞋,踩着初升的朝阳里,玉葫芦一摇一晃。
她正仰头看那尊高大的石像。
那石像其实是就是谢潇南的太爷爷,七八十前沂关郡被萨溪草原的一帮联合起来的游牧民族攻占,那时候的沂关郡还不如现在繁华景盛,甚至连像样的驻扎军都没有,被那群人高马大的游牧族一举打破了城门,那时候的沂关郡深陷水深火热,妇孺老幼皆受尽苦难。
前来抗敌的,正是谢家当时的家主,用了半年的时间将那些人赶出了沂关郡,赶回萨溪草原,而后他又留在沂关郡生活五年,练起兵强马壮的军队驻守沂关,建立学堂教书育人,开设粮仓救济难民,将沂关郡从濒临破碎的边缘拉回。
千山书院的院长当年便是谢家主亲自教书的那一批学生其中之一,所以千山书院在建成的那日,这尊无比高大,一手持剑一手持书的石像就立在此处。
温梨笙就这么站在谢潇南的太爷爷石像面前吃完了蟹粉包,拍了拍手,抬步继续往前走。
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:“温梨笙。”
她侧身回头,就见谢潇南站在十几步远之外,长身玉立,目若朗星。
他身后是谢家的马车,似乎是刚到此处。
温梨笙见到他的瞬间,笑容就攀上了眉眼,而后大步朝他走去,迎上他往这边走来的脚步,而后一同往千山书院里面走去:“好巧哦世子,我也刚刚来。”
“今日吃的还是蟹粉包?”谢潇南问。
温梨笙抬手,比了个“六”,用很是得意的语气道:“我今日吃了六个!”
抬手的时候衣袖滑落,露出她白嫩的手臂,腕子上的墨色点金镯便映入谢潇南的眸中,他状似随意的看了一眼,而后哼笑一声:“前天你早饭吃的太多,撑得肚子疼,在课上站了一个时辰。”
温梨笙当然记得,她笑嘻嘻道:“这次不一样,这次我没吃其他的,就只吃了六个小包子,不会撑得难受的。”
也是,傻子撞在树上的时候,下次再路过也知道避开走,温梨笙应当不会吃撑两次。
“今日天气可真好啊,七八月份的时候,我们沂关郡最是炎热了,今日早起时的风却清凉温和,连路边的狗都不吐舌头了。”温梨笙乐呵道。
谢潇南一听她又开始东拉西扯,便道:“有什么事直接说。”
温梨笙嘿嘿一笑,身子微侧,抓着他的手臂道:“世子今日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?”
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,周遭路过的学生早就对这场景眼熟了,温梨笙来千山书院读书也好几日,回回看到她在院中行走,身旁大多都有谢潇南在。
温家那闲不住的大小姐对世子来说是特殊的,这已成了整个书院皆知之事。
不过这些闲言碎语是没机会传到温梨笙耳朵里的,一来是没人会主动跟她搭话,就算偶尔说两句,也聊不到那些传言上,二来则是她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都与谢潇南在一起,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跑到正主面前说这些东西。
不过温梨笙也不太关心这些,她这几日放长了鱼线,就等着今日下钩呢。
上午放课的时候,她把那本谢潇南给她的书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,压在所有纸的上面,摆放的很是杂乱,然后什么东西都没拿就离开了学堂。
这几日她每回都把东西装在小书箱里带回去,不给偷书贼任何可乘之机,而今日她特意又不带东西回去,哼着小曲悠闲自在的离开学堂,好像把那本书完全抛之脑后一样。
跟温梨笙同个学堂的人都知道,她自打以前就没有把这些书本纸笔带回去的习惯,她觉得太过麻烦了,桌面永远放着一堆东西,空着手来空着手回。
这几日每回放课都清理的干干净净就仿佛是她短暂的转性一样,不过现在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。
但温梨笙这日中午却没有回家,她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坐上马车回了温府,而实际上她在马车走出不远处就停车下来,让一辆空的马车回去,自个又从千山书院的另一边偷偷溜了回来。
这几日她都把书宝贝似的护着,走哪带哪从不放松警惕,这模样都是故意做给偷书贼看的,就是成心表现出一股子珍惜这本书的样子。
上回偷书贼目的没得逞,肯定不会善罢甘休,而她之前丢了书又故意没有追究此事,就是要引得那贼人二次作案。
若偷书的人真是庄莺的话,她肯定会二次作案的。
温梨笙有九分的把握。
因为庄莺并不算聪明,否则当初在梅家酒庄也不会因几句吹捧就真的跑去找谢潇南,且因为庄莺父亲的官一直居于她爹之下,她从很久之前就非常讨厌温梨笙,算是在千山书院里为数不多的敢于温梨笙明面上争执的人。
她是一有机会就绝对要给温梨笙找不痛快的人,也给温梨笙穿过几次小鞋,虽然都没什么影响。
奈何她爹是左郡丞,温梨笙也不敢对她怎么样,否则会影响温浦长的官途。
不过这次她偷书那属实是自己撞上来找死的。
这时候的学堂区基本上没什么人了,越往里走越是安静,到他们上课的地方周围半点人影都没有,静得只剩下夏蝉长鸣。
她放轻了脚步站在学堂的后门处,弯着身子贴墙前进,走到最后一个窗子然后伸头往里看,就见学堂里空无一人。
还没来。
温梨笙又藏回学堂后面的树丛中,树丛长得高儿茂密,她藏在里面可以完全遮掩身体,透过小小的缝隙往外看。
她推测若是庄莺中午想偷书,定然会在食肆先吃了饭然后再来,那个时间即便是宿在书院中的学生也不会在院中闲走了,毕竟天气炎热,正午正是晒人的时候,所有人只会在房中休息。
温梨笙坐在地上耐心的等待,头顶的绿荫遮了烈日,风一吹还有些清凉。
也不知等了多久,温梨笙正怀疑自己会不会想错了的时候,就见一人从食肆的方向而来,走几步便左右看看,模样警惕而鬼祟。
定睛一看,正是庄莺。
温梨笙得意一笑,心说小东西,可算是把你等来了。
庄莺显然也鲜少做这种事,心虚的不行,走几步就要停下四处看看,生怕周围有什么人看到她似的,等她慢吞吞的走到学堂门口的时候,又飞快的进了堂中。
温梨笙滕地一下从树丛中站起来,然后小跑到了隔壁夫子的茶水屋,轻轻敲了下窗框,而后窗子从里面被推开了些许,谢潇南的脸偏过来:“人来了?”
温梨笙点头。
谢潇南起身,对身旁一脸迷惑的周夫子道:“多谢周夫子解惑,为表谢意,我有一支赤木狼毫可赠予夫子。”
周夫子瞧见了温梨笙,顿时明白世子今日突然说有问题请教一事并非偶然,他一下站起来,推拒道:“草民怎敢要世子的东西,能为世子解惑已是草民之荣。”
“夫子不必可惜,请随我去隔壁拿。”谢潇南淡声说。
茶水间是专门为夫子所设,就是为了能方便夫子在授课途中口渴能方便取水,所以跟学堂挨得近。
谢潇南脚步轻缓无声,走至后门的时候抬手一推,整个门瞬间就被打开,里面正把书本往自己书袋里塞的庄莺吓了个魂飞魄散,失手碰掉了温梨笙桌上的砚台墨笔,洒落一地。
看见门口站着谢潇南和跟在后边的周夫子之后,她脸色顿时煞白无比,连嘴唇都失了颜色。
周夫子眉毛一拧,严厉道:“庄莺,你在作何?!”
庄莺吓得浑身打哆嗦,将手中的书袋扔了出去,那本书掉落出来。
温梨笙从谢潇南的肩膀旁边挤过去,捡起那本书一看,然后倒吸一口气惊诧道:“你为什么要偷我的书?”
周夫子立即知道事情的也严重性,两步走近了学堂内,将一地的东西看一眼,而后质问:“快些把话说清楚,现在是放课时间,所有人都在自己房中家中休息,为何你却出现在这里,还将温梨笙的书放进你的书袋?”
“不是、我没有……”庄莺脑子都懵了,完全不知道改怎么解释了,即便是再傻,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谢潇南和周夫子,还有拿着书冷笑的温梨笙,也知道她是彻底中了圈套,便指着温梨笙喊道:“是你!是你故意设计陷害我!”
温梨笙扬眉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,这书难不成是我按着你的手让你偷的?”
“不对,就是你,”庄莺双目赤红,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难堪的一日,偷东西不说还被抓了个先行,她恨不得用十指尖利的指甲挠花温梨笙的脸:“你是存心把书留下,那些话也是成心说给我听的,就是要我来拿这本书!”
“庄莺,”温梨笙的笑容有所收敛,声音冷冷的:“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,我说了什么话成心给你听?”
“你为左郡丞之女,出身富贵,家中什么书没有,竟还想着偷同窗的!”周夫子厉声责备。
庄莺哪有什么证据,只语言混乱的对周夫子道:“是温梨笙说这书是皇帝亲赐的,我从来没有见过皇上赏赐的书,我真的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名书,周夫子你一定要相信我,我真的不是为了偷东西……”
“这本书不是御赐的。”温梨笙道:“这是谢家所藏之书,那日我从世子手中求来的,你上本偷的才是御赐的书。”
周夫子满脸惊愕,他原本以为只是很简单的偷窃小事,这事可大可小,毕竟拿的是一本书,但没想到庄莺是第二次偷,先前那次偷的还是御赐之书,那此事便一下次提升好几个档次了。
周夫子转头看了眼还站在门处,神色平淡的谢潇南,继而对庄莺怒道:“还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!” 庄莺知道没有证据,于是打死不认:“我没有!我真的只是想把这本拿去看看,她说的上一本书我根本不知道!”
温梨笙道:“不问自取即为偷,你现在便是承认你想偷世子的书了。”
庄莺方才已认,再改口已是难事,只得红着眼睛向谢潇南落泪认错:“世子爷我错了,你宽宏大量,能不能别怪罪我,我只是想看看这本书。”
谢潇南双眸如墨,沉着平静,却并不回应她的话,冷漠得像雪山上的清泉。
庄莺这才想起,这本就是谢潇南一直以来的模样,只是这些日子温梨笙的出现,经常与他说话嬉闹,让她以为世子褪去了冷漠的外衣。
对他求情是没用的。
庄莺落下两行泪,对周夫子:“夫子您一定要相信我,我真的不是想偷东西,念在我是初犯的份上,就放过我这次吧,再也不会有下次了。”
“你是初犯吗?”温梨笙抢在周夫子前面开口,她嘴角轻扬,十分讥讽道:“我知道那本《松说》还在你手中,现在给你两个选择,一是把书还回来,那这次的事便一笔勾销,我不会追究你偷书之事,但若是你执意不还,那我只能拜托我爹来处理这件事了。”
温梨笙冷冷的扫她一眼:“到时候整个郡城都知道你行偷盗之事,你不仅要从书院退学,还害得你们庄家颜面尽失,你可要想清楚利弊。”
“你!”庄莺咬牙切齿的瞪着她,目光浮上些许怨毒:“你为何非要这般咄咄逼人?”
“是你品行不端心生歹念在先,整个沂关郡都知道我温梨笙不是什么好惹的人,你偏偏要往刀子上撞,那便不能怪我。”温梨笙道:“交书,还是名声尽失,你选一个。”
周夫子看了看温梨笙,叹一口气对庄莺道:“若那本书真的在你手中,还是快些把书还回来吧,这事若是往大了报,你爹的官位只怕都不保啊。”
往小了说就是偷温梨笙的书,往大了说就是偷世子的书。
以世子与温梨笙的这般关系来看,说大说小全凭温梨笙做主。
庄莺哭得满脸泪水,在心中纠结了半天,最后只得选择了前者:“那书现在在我家中的书房里,我回去取了还给你。”
温梨笙满意的点点头,说道:“尽快给我。”
庄莺以袖掩面,只觉得面皮烧得厉害,自打出生起就没经历过这样难堪的事,大步跑出了学堂,哭喊的声音逐渐远去。
周夫子又叹一声:“左郡丞家中嫡女竟教养成这副模样。”
温梨笙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到桌上,而后对他道:“周夫子,这件事我回去会告诉我爹,届时书院院长定会找你核实此事,还望周夫子能如实相告。”
周夫子神色一愣:“你方才不是说若她交还那本书,便不追究此事的吗?”
温梨笙嘴角一翘没忍住笑了,她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也不是头一回,不知道骗了多少人,自然不会真的大度到既往不咎:“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她心术不正蓄意陷害我,我怎么会如此轻易的揭过,凡所为错事必承其后罚,这是我爹自小教我的道理。”
周夫子便道:“你放心吧,此等品行不端之事,即便院长不问我也打算主动报之。”
“多谢周夫子。”温梨笙把东西装进小书箱里,转头对谢潇南道:“世子辛苦了,也多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。”
谢潇南道:“若真是谢我,每次多抄两篇文章就好。”
“谢你是真心的,但是抄文章还是算了。”温梨笙嬉皮笑脸的插诨打科:“我可以请你到温府吃饭,管饱。”
谢潇南嗤笑:“那真是多谢了,确实我在谢府每顿都吃不饱。”
说着他冲周夫子微微颔首,一转玩味的神色稍显正经道:“耽误了夫子不少时间,夫子快些回家用饭吧,谢礼稍后会送到夫子家中。”
周夫子忙回以大礼,随后在谢潇南与温梨笙离去之后将学堂的前后门给关上。
下午温梨笙就收到了几日前丢失的《松说》,同时庄莺也没出现在学堂中。
次日便传来庄莺从千山书院退学的消息,温梨笙只将此事说给了温浦长,剩下的如何解决都是他们大人之间商量的事,温浦长到底还是给庄家留了脸面,只称庄莺是身体不适抱病在床,无法再来上学。
下午放课回去之后,家中没有准备晚饭,是说温浦长特意吩咐的。
带到傍晚,温浦长回来之后便第一时间来找她:“走,庄家人给你赔礼道歉。”
“啊?”温梨笙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茬,本来庄莺偷了书退了学也算是得到惩罚了,却不想还有赔礼道歉这一环节。
温浦长道:“那是,那坏丫头心思歪的很,我早就看出来了,她这次想陷害你虽说没能成功,但也不能白白叫人欺负。”
说着他大手一挥:“跟我走!”
那架势,气派的不得了。
温梨笙整了整自己的衣裙,轻咳两声,挺直腰板双手负在身后,应声道:“走!”
温家马车停在一处地方较偏的酒楼外,酒楼靠着一座存在于沂关郡很多年的拱形石桥,下面是环城河,附近都是富贵人家居住之所,所以路上的闲人并不多,入夜之后连街上的摊贩都没有,一派清净。
温浦长领着温梨笙进了酒楼,被下人引上三楼雅间,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对着门的上座坐着墨色衣袍的谢潇南。
温梨笙有些意外他也在,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,说到底庄莺偷的也是谢潇南的书,再者让庄家给他们姓温的赔礼道歉,说出去很丢面子,但要是给世子赔礼道歉的话,那可就大不一样了。
温梨笙小声对温浦长道:“爹你这爱迟到的毛病惹出事了吧,这回还让世子等着。”
温浦长轻轻啧了一声示意她闭嘴,然后端上笑容抬步走进去,边笑边行礼道:“下官见过世子,等很久了吧?”
谢潇南站起身,长发在墨袍上徐徐滚落:“温郡守多礼,我也是才到此处。”
温浦长边走进来边道:“我回去接我闺女,这才来得晚了,莫怪莫怪。”
温梨笙:“……”
行吧,反正这种场合小孩就是给大人担责任的。
庄莺坐在她爹庄毅的手边,看见温梨笙的那一瞬便满眼恨意,眼圈瞬间就红了,怕情绪泄露她又匆忙低下头去。
温梨笙佯装没看见,笑嘻嘻的走过去,很是没规矩的在谢潇南的右手边就坐下了:“世子,环城河这一带的风景还不错的,吃完之后我带你去看看呀。”
刚说完头上就被温浦长敲了一下:“这是我位置,上一边去。”
温梨笙梗着脖子撒娇:“爹,我想跟世子坐一起,我们年轻人之间更有话聊。”
这话往温浦长心口上扎了一刀,他险些吐血:“你给我起来。”
温梨笙只好起身,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,庄毅便道:“温家人便是向来如此,无拘无束。”
庄毅长着一张方脸,粗粗的眉毛看上去很是凶狠,这话虽说像是开玩笑,实际上却是再暗讽温家人没规矩。
温浦长双眼一眯,笑着说:“我这闺女行事散漫惯了,我平日里不怎么管她,只叫她不准偷鸡摸狗心生歹念,只求品行端正就好。”
这话一出,庄毅父女俩脸色同时一黑,偏偏庄毅还要硬着头皮接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温浦长反客为主:“既然人都来了,那就开始上菜吧。”
他唤来酒楼下人,吩咐上菜,不多时那菜就一道一道的摆上桌,很快摆满了桌子,等所有下人全部退去之后门又关上,房中静下来。
按照饭桌上的规矩,谁地位最高谁先动第一筷,即便是庄毅和温浦长年龄比谢潇南大上许多,却还是要等着他先动筷。
谢潇南似乎是有些不耐应付这种应酬,他动筷的时候问道:“不是左郡丞请我来此处是为何事?”
庄毅端上笑脸,先给谢潇南斟酒,并没有回答问题,只道:“这荔枝酒是我岳丈亲手所制,几代的祖传秘方,三年才出一坛,世子先尝尝味道如何。”
温浦长适时的抬起自个的酒杯:“给我也倒一杯尝尝。”
庄毅脸一黑,也只得给他倒,谁知一杯刚倒完,温浦长一口就全喝了,庄毅手中的小酒瓶还未放下,温浦长的手又举过来:“味道确实不错啊。”
庄毅只好又给他倒一杯。
温梨笙见他们往来自己也插不上话,便拿起筷子先吃起来。
几人喝了酒,也吃了菜,话才渐渐打开,起先唠了一些其他的事,等温梨笙差不多吃饱的时候,庄毅才提起了自己旁边坐的庄莺:“我这女儿是正房夫人所出,头上就一个哥哥,打小把她给宠坏了,不舍得管教,谁知道前两日出了这样一桩事,我知道之后将她狠狠责罚了一顿,让她在祠堂跪两日,写了认错书,今日特地带来给世子赔个不是。”
庄莺一说就哭了,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,低着头缩着肩,看起来委屈极了。
庄毅佯装严厉:“哭什么哭,做了那种事还有脸哭,还不快给世子认错!”
庄莺身子一抖,站起来,哭哭啼啼正要开口,却听谢潇南淡声道:“她不该向我赔不是。”
庄毅听闻眼睛一亮,立即说:“世子不怪你,还不快谢恩。”
庄莺感觉她爹是会错意了,一时间没有开口,果然下一刻就听谢潇南道:“是该向温郡守千金认错,毕竟她是在温梨笙的桌子上偷的东西。”
庄毅脸色一变再变,还没接话,温浦长就顺驴下坡道:“是是是,你女儿肯定不知道那书是世子的才去偷来陷害我闺女,定然是以为那本书本就是我闺女的。”
“温郡守言重,莺儿只是好奇心过胜。”庄毅冷声反驳。
“若是好奇心过胜那就好,我还以为是这孩子心眼坏,品行劣呢。”温浦长依旧是笑着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。
谢潇南看在眼里,又看了看正一边吃一边看热闹的温梨笙,眼中也染上些许笑意。
庄毅自知争辩不过温浦长,就索性道:“莺儿快给温家小姑娘道歉。”
庄莺咬着下嘴唇,看起来极其屈辱,眼里还挂着泪,颤声道:“温梨笙对不住,我一时糊涂不该偷拿你的书,还望你莫跟我计较。”
说完庄毅抬手,递上一个木雕盒子:“这盒子里是一对上好的玉镯,当时给小姑娘的赔礼了。”
温浦长看了看温梨笙。
温梨笙也不是多喜欢为难别人,既已赔礼道歉,庄莺也被书院退学,那此事也可了结,她便点头道:“下不为例哦。”
温浦长抬手收下了木雕盒,笑道:“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,左郡丞莫在意,也别过多苛责孩子。”
庄毅也笑得勉强:“那是自然。”
说罢就见温浦长举着空酒杯道:“都在酒里了,都在酒里。”
庄毅只得又给他斟酒,一脸肉痛。
接下来的说话内容又显得无趣很多,温梨笙吃饱之后坐不住,左看看又看看,瞥见窗外的石桥上挂着一盏盏灯笼,从高处看去还挺漂亮,她便跟温浦长说去周围转转。
温浦长准了,她便自个从房中退出去。
鱼桂还没吃晚饭,她先去周围找了个面馆,给鱼桂点了碗面,等她吃完之后两人便沿着拱形石桥往上走。
天黑得彻底,这个时辰搁在别的街上还是很热闹的,但在这里却基本上没人,由于这附近一带住的都是郡城里的富贵人家,所以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两个侍卫守着,隔段时间会来回巡逻,保证治安。
桥上无人,夏风一吹环城河两边的大树齐齐摇摆,空中都是树叶响动的声音,温梨笙走在前头鱼桂跟在身后,行过一盏盏挂在上面的灯笼。
停在石拱桥的中心处,温梨笙抬头仰望着漫天繁星时,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,仿佛带着怒意,她一转头见是庄莺。
“哟,这么巧?”温梨笙心知她是故意找来的。
庄莺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,大步来到温梨笙面前,质问道:“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对我!”
温梨笙纳闷:“不是你先招惹我的吗?谁让你偷我的书?”
庄莺道:“打小你就跟我不对付,凡是我想要的东西,你全能抢去,不就是仗着你爹那个郡守的官职?私底下贪了多少银钱,脏了多少百姓的东西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?”
温梨笙想了想,觉得她小题大做:“我不就抢了你两回东西?一回在玉石店里,那块玉是我先看上的,还有一回是华云锦,怎么就叫全抢了?”
平心而论,温梨笙不稀罕跟她抢东西的,只不过每回都是因为她嘴贱在先,总忍不住阴阳怪气。
“你爹在京中好好的官职不做,非要来沂关郡干什么!那郡守之位分明是我爹的!他在沂关郡当了二十多年的官,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,却被你爹平白顶替!”庄莺恨声道:“天理何在?”
温梨笙有些不耐烦,这话她从小到大听得太多了,什么贪赃枉法的大贪官,白捡现成的郡守之位,德不配位道貌岸然,诸如此类的话,她听烦了。
“你若是真的想不通,大可去奚京皇宫,亲自问一问皇帝。”温梨笙道。
庄莺咬牙切齿:“温家就是沂关郡吸血的蚂蟥,害人的蛆虫!”
温梨笙恼了,撸袖子凶道:“你再骂?”
庄莺气得理智尽失,破口大骂:“温家祖上几代都没出过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狗东西,坑蒙拐骗虚伪至极,我看你们死后如何面对温家列祖列宗!”
温梨笙一蹦三尺高,揪着她的头发拉扯:“你要真是那么想知道,那我就送你去跟他们亲自问问!”
说着两人厮打起来,扯头发扯衣裳,庄莺的婢女也上线帮忙,鱼桂怕出手把庄莺打得重伤,便只好拉架。
谁知两人越战越勇,加上鱼桂用力拉开两人的力道,庄莺使劲推了一把温梨笙。这是石拱桥的桥栏本就是那种一道一道的中间没有连接,她被这样一推,就从那两柱中间掉了下去。
掉下去的时候还嘶声喊道:“鱼桂,揍她——!”
扑通一声,温梨笙整个砸进了水里,虽说是夏日,这河水到了晚上依旧冰冷刺骨,所有的寒意在一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,把每一根发丝都浸透了。
要命的是,温梨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旱鸭子,她幼年时曾落过水,对那种奔涌蹿进鼻眼里的水有一种巨大的恐惧。
落水的瞬间,她就岔了一口气。
“小姐!”鱼桂惊得魂飞魄散,连忙解下外衣想先救人,却不想又听一声扑通入水声,转头就见一直跟在世子身后的乔陵站在不远处,手臂挂着一件墨色衣袍。
温梨笙惊恐的挥舞四肢,冰冷的河水从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流蹿,黑暗与窒息将她紧紧包围,那种飘无所依和恐惧感蓬勃而出,将她牢牢锁住。
慌乱间有人拦腰将她抱住,温热的身躯贴上来,在刺骨寒冷的水中尤为突出。
温梨笙仿佛抓住了濒死间的救命稻草,手指下意识抓住那人脖子上挂的东西,仿佛是一块润玉,她又极快的松手,手臂飞快的攀上来人的身体,循着手臂往上,搂住了他脖子。
她入水的时候岔气了,现在胸腔一口气都没有,下意识想起在话本上看到的主人公以口渡气的情节,她本能的向来人靠近,两手捧住他的侧脸,将嘴贴了过去。
谢潇南本想抓到人先托出水面的,但刚摸到她人,她就像一直柔软的水草一样整个人缠了上来,手臂先是搂住了他的脖子,还不等他有所反应,温软的唇就凑过来。
温梨笙的第一下先是落在他的鼻尖上,然后迅速的向下,找到了他唇瓣的位置,张嘴含住之后想从他口中汲取空气,动作很是急切,利齿不知轻重的咬上柔软的唇,舌尖戳到一排牙齿。
那排牙齿合的紧,温梨笙又迫切的需要空气,捧着他两边下颌骨的胳膊一收,身体又与他贴近许多,舌尖一顶,那排牙齿就开了。
温梨笙贪婪的吸收着空气,探进去的舌尖懵懂而又遵从本能,触及到另一个柔软的东西,勾勾缠缠,卷着荔枝味的香甜气息,吸进了疼痛得快要爆炸的肺中。
谢潇南惊得险些乱了分寸,感受到那个小东西在他嘴里游走,将他口中的气一点一点吸食殆尽,他只得先托着人往河面游去。
幸好温梨笙虽然落水的位置高,但砸得不深,片刻的功夫就出了水面。
温梨笙乍然接触到空气,立即松开了他的唇,转头大口的喘息着,双手紧紧的搂着谢潇南的脖子,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,软骨一般靠在他怀中,头枕在他的胸腔处,又咳又急道:“世子爷……咳咳咳,你千万别丢下我……”
谢潇南神色凝重,抿了下冒着血珠的唇:“那你抓紧我。”
温梨笙听闻又收了收力道往他身上攀,将脸贴在他的颈窝处。
谢潇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:“你这样我游不动。”
温梨笙害怕道:“别动,千万别动,让他们来救我们,不然会淹死的!”
“淹不死,我会游上岸。”谢潇南双手架在她的腋下,想将她稍微托开些距离,却不想她搂在谢潇南脖子上的双手就是不松,稍微一动就尖叫。
“别丢下我!我会被淹死的!”温梨笙朝他贴近。
谢潇南见她瞪着大眼睛满脸恐惧,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,于是用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抚到一旁,指腹抚过她蹙起的眉毛,滴着水珠的眼睫,最后停在那张方才作乱不停的小嘴旁,露出她浸满水的白净脸蛋。
冰冷的水从谢潇南的侧脸脖颈滑落,滴在温梨笙的手臂上,比起她冷得浑身发抖的身体,谢潇南身上的温度却是滚烫的。
“没事了温梨笙,”谢潇南对她说:“我来救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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